【摘要】兒童美育問題橫跨哲學與美學、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認知科學等多門學科領域。在今天,作為社會活動的參與者,兒童有別于成人的獨有特征被不斷發(fā)掘,構成現代兒童教育實踐的基礎。新時代兒童美育應以大腦的發(fā)育可塑性、多元智力理論等研究成果為基礎,以包容性、反思性、集體性和多元化評價體系為特征。兒童美育實踐在個體層面有著涵養(yǎng)美感、拓寬認知、完善人格等綜合作用,在社會層面則除有助于為社會培養(yǎng)具有創(chuàng)造力和終身學習能力的建設者、參與者外,更承載著凝聚民族情感、賡續(xù)民族精神、助力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的歷史重任。
【關鍵詞】兒童;美育;創(chuàng)造力;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做好美育工作,要堅持立德樹人,扎根時代生活,遵循美育特點,弘揚中華美育精神,讓祖國青年一代身心都健康成長。”習近平總書記的這一重要論述不僅表達了對進一步加強美育工作、培養(yǎng)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的殷切希望,而且點明了美育立德樹人、扎根實踐的根本特征,為新時代學校美育工作的展開提供了基本遵循。
當前校園美育工作存在實踐和理論兩個主要方面的不足。一是在實踐層面,美育教學活動的開展局限于簡單的音樂、美術欣賞與技法學習,單一手段導致以美化育的實際功能被大大削弱;二是在理論層面,美育理論研討對象更多集中在高校學生身上,對中學以下兒童的美育重視不夠。由于高校學生身心發(fā)展已趨于完善,認知日漸成熟,一定的審美傾向已經成型,對其展開的審美教育更多是一種朝向社會文化身份與社會主義價值觀認同的積極引導。相較而言,對于生理發(fā)展尚未完善、人格尚未健全、尚不清晰“美”為何物的兒童而言,美育的作用才更為基礎,影響范圍更廣,需求也更為迫切。因此,本文將基于兒童有別于成人的獨特身心特征,結合新時代教育工作發(fā)展需求,針對兒童美育展開討論。
一、“兒童美育”的基本內涵與實踐基礎
(一)何謂“兒童”
從“兒童”概念的內涵上看,通常而言有大致三個層面:其一為社會學意義上的兒童,即中文語境下“長幼”或“親子”中“幼”與“子”對應的人群,是一種基于社會身份的大致分類。在社會學研究中,兒童被視作社會活動的參與者之一;其二為教育學視角,即“兒童”是處在身心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當中、具有獨特特點與學習需求的個體;其三為醫(yī)學與發(fā)展心理學視角下的兒童,主要關注其較之于成人在生理、心理上的特點,以及處于不同年齡階段兒童之間的身心差異與共性。在兒童研究中,普遍的做法是先從年齡階段上將其與成年人區(qū)分開來。“年齡”在任何歷史時期都是兒童區(qū)別于成人的首要特征,主要有兩種略有差異的定位。一是始自18世紀晚期的近代醫(yī)學劃分,即0—18歲臨床兒科治療和研究對象,法律上通常采納此標準,即將“兒童”等同于“未成年人”;二是現代心理學將“兒童”按心理發(fā)展作出的年齡界定,包括學前期(3—6歲)和兒童中期(6—12歲)。事實上,因為同時兼顧了兒童身體、情感與智力發(fā)展的不同階段以及相應特征,除了與法律相關的領域,后一種劃分幾乎構成了“兒童”現代定義的主流。兒童教育學多采納此種劃分標準,兒童美育亦應如此。
與過去被忽視的漫長歷史不同——或被視為“不完美的成人”,或僅是社會、家庭的財產或附庸,在當代,基于現代醫(yī)學、神經科學、發(fā)展心理學、兒童社會學等研究成果,兒童被視為在一定限度內身份平等的社會成員,其獨有特點、身心健康與正當權利等均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
(二)何謂“兒童美育”
從歷史發(fā)展看,在西方,古希臘城邦以音樂為其護衛(wèi)者主要教育內容之一,意在用美德與好的藝術作品(主要是詩歌)熏陶之,使其心靈成長得既美且善。之后的啟蒙思想家如盧梭等則倡導以感性教育與情感教育來達到對兒童自然天性的保護和培養(yǎng)。在中國,自孔子至朱熹,美育主要體現為以“詩”教與“樂”教為主要內容的“君子”型理想人格教育。而現代美育思想在中國的確立與發(fā)展則是在西方美學學科傳入中國之后。中國現代美育先驅視美育為“德育與智育之手段”,有助于陶冶情操、健全人格、達至幸福生活。
從概念內涵上看,“美育”容易被理解為“針對美的教育”,也就是旨在培養(yǎng)審美趣味以及推動藝術天賦的發(fā)展。這確實是相當重要的兩個方面,但美育的內容與意義絕不僅限于此。20世紀以降,來自神經科學、認知科學、心理學、哲學等領域的最新研究加深了我們對個人能力表現背后本質的理解,對美育的再次強調恰是這種深入理解的結果呈現。在社會層面,社會整體認知水平的提高使得現代社會乃至未來對個人能力的認可和要求不再停留于擁有簡單技能、掌握固定知識的膚淺層面,而是更呼喚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方式與創(chuàng)新能力,能夠保持自身知識持續(xù)增殖的新型人才。而在個體層面,擁有更高文化水平和更為開明教育理念的新型父母對下一代所應具備的能力和素養(yǎng)亦有較之過去更為全面的考量與規(guī)劃,更看重是否能夠擁有廣闊的視野和豐富的精神世界,是否能夠在適應未來社會發(fā)展需求的同時找到自身價值。這兩個層面的變化給提倡兒童美育研究與實踐的全面展開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基礎與強大的內在驅力。
時至今日,我們或許可以基于古人之思,結合對兒童的現代觀點與當代教育需求,對“兒童美育”展開初步的再界定,即以兒童身心發(fā)展特點為基礎,以審美對象如自然、繪畫(漫畫、兒童畫與部分藝術作品)、童話或兒童文學、玩具、文具或兒童手工作品、兒童劇等為媒介,以對“美”的感受為核心,對處于兒童期的人群展開的具有學科融合特征的綜合性教育。
(三)兒童美育新基礎
在柏拉圖所開啟的關于美的智性傳統(tǒng)中,美即是真,即好的智慧,因而美育就對應靈魂中“愛智”的部分。然而今天,這個論斷似乎可以有新的解讀方式:神經科學、心理學等的最新研究結果支持美育對智力發(fā)展的促進作用,“緣美求真”有現實的身心基礎。
從兒童的生理發(fā)展看,神經科學研究通過運用腦成像、蛋白標記等多種技術手段向我們揭示了大腦神經的可塑性,即環(huán)境刺激(特別是有針對性的學習)能夠通過修剪神經元突觸與新建鏈接,改變或重組大腦神經網絡。美國心理學家羅森茨維格(M.R. Rosenzweig)等人通過實驗亦表明,在豐富環(huán)境中成長的大腦擁有更高水平的化學活動。簡言之,大腦的物理構造及其化學成分均會被經驗所改變,而這種變化在人類發(fā)展早期即兒童期更為頻繁和劇烈?;谠撋憩F實,倘若能夠運用契合兒童理解能力與心理需求的多樣性內容與手段,在其發(fā)育關鍵期主動創(chuàng)造有利的環(huán)境刺激,或可更高效地促進大腦發(fā)育,進而推動認知也就是“求真”能力的提升。
從兒童的心理發(fā)展看,基于神經科學研究成果的發(fā)展心理學研究向我們揭示了審美教育在促進智力發(fā)展方面更多的可能性。根據美國心理學家加德納(H. Gardner)的多元智力理論,智力不再是單一認知維度的考量結果,而是包含更多維度。這與對大腦結構及其活動的全面理解直接相關。顯然,多元智力中的音樂智力、自然觀察智力(特別是與繪畫相關的空間視覺能力)等,均與美育活動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系。基于此,以下推測或具備一定合理性,即早期兒童審美能力的發(fā)展原本就不可避免地與認知能力的提升糾纏在一起,構成其較之于成人審美活動而言最為獨特之處。
以上關于兒童身心發(fā)展的前沿研究成果及其轉化構成當代兒童美育實踐展開的新基礎。兒童藝術研究專家阿恩海姆早已看到,“未來的藝術教育家能夠把一個人看作是一個思考的和知覺的大腦與靈感、情緒和恐懼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整體的人”,這句話已經道出今日兒童美育活動不同于以往理解的一些面向:與思考和認知、靈感或曰創(chuàng)造力以及人的個性密切相關。
二、兒童美育特點及其在個體層面的意義
自“美育”概念提出以來,無論其對象如何,美育實踐的特點與意義已經被反復討論。但就“兒童美育”而言,因其對象“兒童”在身心方面不同于成人的各類特殊性,本身必應有其獨特之處。因此,發(fā)掘兒童美育不可替代的特點及意義理應基于兩個方面:一方面必須結合兒童之特性,另一方面要與其他普通學科教育展開橫向比較。
與兒童階段的其他傳統(tǒng)學科學習相比,美育活動的特點首先是形式豐富多樣、內容包羅萬象——從繪畫到戲劇表演,從玩具、繪本到文學作品,這種包容性使其足以承擔為發(fā)育期大腦提供優(yōu)質、有效的刺激內容這一重任。更為重要的是,美育活動的包容性還體現在它能夠與任何一門現有學科融合,在不大面積改變原課程設置的情況下,僅通過更新教學方法、手段或課件、素材,便可實現教學目標的更高效的達成。其次,有別于初級教育階段其他學科以應試為目的的大量背記工作或簡單計算的重復訓練,在豐富多彩且遠離應試要求的美育活動中,兒童被問及問題大多是“你認為如何”、“你有什么樣的感受”、“你喜歡xxx嗎”。這種笛卡爾式反思的要求恰恰符合元認知的建立過程,能夠幫助兒童逐漸習得積極監(jiān)控與調節(jié)自身認知過程的能力,推進認知能力從低級向高級、從一般向高效發(fā)展。而第三個特點大概在于,不同于其他學科對個體努力與個人成績的強調,美育活動多以集體參與形式開展,因而成為促進兒童人格健全與充分社會化的有效途徑。最后,以對發(fā)散性思維能力的強調為特征,鼓勵個性化反饋以及評價體系多元化的美育活動能夠為兒童創(chuàng)造力的萌發(fā)提供肥沃土壤。由是,包容性、反思性、集體性以及多元評價這四個特點就構成了兒童美育活動有別于一般美育活動的主要特點?;诖耍瑢τ谛聲r代兒童美育可承擔的功能以及倡導兒童美育的意義,我們或可從以下路徑展開思考。
(一)認知發(fā)展的經驗路徑
當代兒童美育活動的包容性與反思性特征決定其在提升兒童認知與審美能力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如何獲取關于日常生活的必要知識,盡快適應社會生活,歷來是施行教育的主要目的之一。朱熹認為,在針對兒童教育的“小學”階段,只需“教之以事”,并在他處如《童蒙須知》中對“事”作出周詳的羅列:如何穿戴,如何言語,甚至寫字畫畫如何執(zhí)筆,等等,“雜細事宜,皆所當知”。洛克在其《教育漫話》中亦有相同主張。而美育則不可避免地承擔著其中的部分職能。如在西方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最初階段,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首要準則便是“必須向兒童盡快提供將來成年生活所必需的知識”。盡管這個在后來被視作“庸俗”的目標時常為更注重兒童心理需求的現代兒童教育家們所詬病,但其必要性以及在實際中發(fā)揮的作用時至今日依舊不容忽視。毋寧說,若將“盡快”二字去掉,兒童審美教育確實可以并且一直在為兒童提供其將來生活的預備性知識,且如今愈發(fā)是以符合兒童理解能力與心理需求的方式。
一是通過拓寬認知邊界,擴充“常識”。兒童是天生的本質主義者。在他們眼中,萬事萬物的分類并非人為創(chuàng)造,而是客觀的,由內部自發(fā)產生。從心理學上解釋,這種能力是“心理恒常性”的體現。即對于周遭世界種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變異,人類大腦天然地有將其容納進一個穩(wěn)定的認知框架的能力。這從兒童對世界的表達即可看出。觀察兒童繪畫可以發(fā)現,在兒童眼中,新的信息對于再現一個形象而言幾乎完全沒有必要。畫“人”,就是一顆圓形腦袋加軀干和四肢:所有球體或近球體都被“簡化”為圓形,而所有細長柱體都被描繪為線條。至于“媽媽”的形象則是在“人”的形象上加上長頭發(fā)、耳環(huán)、裙子等“刻板要素”即可。這種高度還原的心理能力一方面能夠幫助兒童迅速把握到世間萬物的“同一性”,對紛繁復雜的外界作出本質性區(qū)分——顯然,這對生存而言至關重要;另一方面則令兒童對周遭世界的認知和理解天然地充滿了“刻板印象”。在對這種能力的運用、識別乃至克服所帶來的沖突與碰撞中,其認知能力逐漸發(fā)展成熟。而審美體驗與藝術欣賞實踐則在其中起到了“揚長避短”的作用,令兒童更加自如地運用優(yōu)勢,克服偏見,提升認知水平。人為創(chuàng)造的審美對象直觀地呈現人的創(chuàng)造物與現實之不同,如畫出來的球體和真實的球體。當孩子自發(fā)地或是在一定引導下觀察畫作與實際景物之間的差異,動腦思考,展開比較,就能夠逐漸克服心理恒常性,擴大自身的意識范圍。要知道,“兒童天然具有萊奧納多·達·芬奇所渴求的那種‘激起發(fā)明精神’的能力”,美育工作可以做的就是提供素材和場景,充分利用這種能力,幫助兒童不斷拓展對世界的認知。
二是拓寬對他人乃至社會的認知和理解。相較于傳統(tǒng)學科學習,在審美活動中,兒童一方面能夠更為自由地談論他們感興趣的話題,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另一方面通過聆聽他人的話語、觀察他人的行為,逐漸了解并把握公共理性范圍以及他人的心靈活動。美育活動提供了一個更為自由、靈活的平臺,在其中,兒童開始邁向走入成人世界的第一步——認識他人。
三是在提升洞察力和對美的感受力方面的特殊作用。歷史上,關于美育活動對審美能力的提升已經有過很多論述。但主要圍繞成人審美展開,針對兒童的論述少之又少。主要論據無非是兒童(特別是低齡兒童)不具備或很少具備如成人那樣的審美能力。根據審美心理距離說,欣賞者只有與眼前的審美對象拉開心理距離,才能真正實現審美活動,獲得真正的審美體驗。但處在大腦發(fā)展早期階段的兒童自離開母體被拋入世界起,生存本能就敦使其竭力運用五感抓取周遭環(huán)境,之后才逐漸將自我從世界分離,進入曲折而漫長的理性構建以及自我人格塑造過程——這也是兒童的審美能力發(fā)展確實與其認知能力發(fā)展不可分割的又一有力佐證。然而,倘若換個角度思考或可說,兒童所缺乏的,恰恰是其迫切需要得到塑造的。在生而為人的早期階段,若能在幫助下嘗試推開近身世界的包圍,對于兒童學會客觀看待外界與他人進而折返構建自我而言,無疑是一種極為有益的嘗試。這一嘗試同時也是對美之洞察與體驗的初步探索。美育實踐中有不少活動均有助于引導兒童去嘗試自行營造這種距離的打開。例如通過鑒賞文學作品或是觀摩繪畫作品,兒童試著從文字、畫面描述中去體會作者眼中的世界,比較所謂“意象”與實際世界的對應與差異,探索著從模糊但具身的情緒感受中慢慢抽象出對“美”的體悟。
(二)自我構成的實踐路徑
能夠有效幫助那些在傳統(tǒng)科目上成績并不突出卻具有特殊才能的兒童發(fā)現特長,收獲自信,是美育實踐常為教育者所肯定的獨到之處。然而事實上,審美經驗對所有人的發(fā)展和完善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通過在個性養(yǎng)成和自我構造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美育活動的社會性和集體參與性特征協(xié)助兒童那有待塑造的心靈構建起獨立、完善、穩(wěn)定、強大的人格自我。
從心靈哲學對情緒的現象學考察看,情緒是普遍而深刻地影響著人類其他各種精神活動的重要精神現象,是一個人個性特征的主要外在體現。達馬西奧(A. Damasio)將其分為通用情緒、背景情緒和社會情緒。其中,社會情緒即由社會情境觸發(fā),表現更為外化,在個人參與社會群體活動時發(fā)揮重要作用。情緒能力的習得對兒童的社會能力形成而言至關重要。因為,正確表達自身情緒,及時理解他人情緒并作出合理反應,以及在不同文化背景下遵守相應的情緒表達規(guī)則,是與他人和諧相處的基本前提。包括戲劇演出、繪畫作品、影像圖片在內的視覺印象對情緒喚起的直接性毋庸置疑,繪本故事、文學賞析也具有同樣的喚起共情的力量。藝術心理學主張,審美體驗就是對我們原本生命可能性的補足或擴大,人通過審美經驗所體驗到的情緒是某種現實情緒的弱化版本。對于兒童而言尤其如此。正是在對自己所喜歡的繪本或動畫故事一遍遍重復的過程中,兒童得以反復甄別、體味情節(jié)發(fā)展中角色的情緒狀態(tài)及其變化,猶如對鏡臨摹一般反躬自省(情緒理解)并習得正確的社會規(guī)則(情緒表達),逐漸學會調整、排解過激情緒(情緒調節(jié)),最終形成穩(wěn)定、良好的情緒能力,成為具有“受人喜愛、信賴”等特質的社會化個體。
同樣地,通過充滿包容的集體活動形式,美育亦可影響兒童的自我形成。“自我”概念在心靈哲學研究與道德哲學研究當中均占據核心地位,其全部含義早已超出了“純粹認知的和心理的主體”,包含了與人有關的所有生命的活動。心靈哲學“自我”研究的社會學進路認為,“自我”是在社會經驗與活動過程中逐步建構出來的,語言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媒介作用。而道德哲學則出于對行動者人格同一性的要求來看待“自我”,認為有生命的東西無休止地進行著自我構成的活動,人對自我同一性的認可就是在不斷的自我構成性活動中達成的。道德哲學強調自我構成是連續(xù)的行動而非靜止狀態(tài),意在表明人對自身完整人格的形成是有選擇性、實踐性和傾向性的,絕非對“被拋入”環(huán)境的被動接受——我選擇了我的同一性形式,我使得它們成為我的自我進而成為人格的部分構成。而這恰為“可以通過參與社會性活動培育與完善人格自我”提供了哲學基礎。以戲劇表演為例。兒童戲劇表演是當下非常受歡迎的一種美育形式。它從內容上包羅萬象,從語言表達到音樂舞蹈,從造型藝術(有些戲劇表演要求參與者自己動手制作舞臺裝飾、道具以及表演服裝)到文學敘事。無論是一棵靜默無聲的小樹還是口若懸河的哈姆雷特王子,參與者都能在表演中找到適合自己年齡定位與表達水平的角色。戲劇活動以語言和肢體表達為基礎,在與之展開對話的不同角色身上引起不同的反應,同時亦對他人的刺激作出相應反應。在這個過程中,合作活動因個體恰適的反應而得以在共同體中實現,劇本敘事成為扮演者的“人生敘事”,角色本身的“經驗”進入扮演者,成為扮演者自身的直接經驗——“兒童天性中控制特定反應的那種有組織的活動產生了統(tǒng)一性,建立起他自己的自我”。
綜上,美育的各項實踐活動為兒童模擬、參與各種不同的社會情境提供了豐富的實驗素材。換言之,即向兒童提供了某種更為現實而生動、切實可行的“自我實現預言”,使其通過探索自身,認識自我,養(yǎng)成個性。在這個意義上,說美育活動是嘗試讓兒童的生理發(fā)育、社會化發(fā)展與其自我構成同步展開的最佳手段并不為過。
三、新時代開展兒童美育的社會意義
僅從兒童個體發(fā)展角度切入美育問題并談論其意義或許內容上已經足夠豐富,但假如我們停留在這里,不去進一步探討其社會意義,則會窄化美育的真正價值,有將其完全工具化之嫌。兒童美育所承載的任務不僅僅在于對個體的培養(yǎng)與完善,更在社會層面有著深遠的影響。在今天,我們談及兒童美育活動展開的新意義,既要結合社會發(fā)展的最新要求,又必須考慮時代賦予我們的歷史性責任與使命。概言之,通過兒童美育,從基礎教育階段提升公民整體素養(yǎng),有助于為處在巨變中的現代社會培養(yǎng)具有創(chuàng)造力和批判精神的終身學習者,推動社會文化不斷進步,永葆發(fā)展活力;有助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中華民族血脈精神的融合與賡續(xù)。
(一)以美育應對知識巨變中的創(chuàng)新型社會
2022年底,ChatGPT橫空出世,驚艷全球。不少人認為,以大型語言模型(LLM)為基礎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所表現出來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已高于普通人類,而其信息整合能力、反應速度與工作效率更遠遠高于所有人類。更有人甚至因而宣稱,人類為人工智能所取代指日可待。然而,就算這樣的預言是正確的,在不遠的將來人類能夠與人工智能匹敵的能力所剩無幾,在那所剩無幾的人類能力中,“創(chuàng)造力”必將占有一席之地。
學界對于“創(chuàng)造力”究竟何為尚無定論?!皠?chuàng)造力”原本是屬于心理學的概念,而今在心靈哲學、社會文化哲學等領域均有討論。不過,根據總體印象,大致上可以對創(chuàng)造力作如下描述,即它“代表某種能激發(fā)新想法和產生創(chuàng)新性解決方案的能力,所得到的產品不單純新穎或者超乎尋常,而且與情境相適應,并被他人認為是有價值的”。這里包含至少三個層面的涵義。一是創(chuàng)造力是一種能力;二是創(chuàng)造過程、內容及產物的核心特征是“新”;三是創(chuàng)造結果有價值。就第一層涵義而言,從認知科學角度對創(chuàng)造力展開研究的學者們指出,創(chuàng)造力是由客觀獨立存在的發(fā)散性思維、歸納、類比、異類混搭等認知能力完成的。其中,與其他幾種相較而言更為基礎的認知能力相比,發(fā)散性思維被認為與創(chuàng)造力之間的實現關系更為密切。其主要特點為針對模糊問題,去思考和發(fā)現不同答案或解決方法。這種能力的顯著優(yōu)勢在于,能夠推動思維擺脫當下情境約束,跳躍到關系較遠的事物上,達成所謂的不同領域知識之間的“長程鏈接”,從而令思維成果表現出新穎性。心理學界主張這種思維能力可以通過刻意培養(yǎng)而得到提升。
有別于傳統(tǒng)科目課堂教學對聚合性思維(找出唯一最佳正確答案)的過度強調,美育活動因其靈活的形式與多元化的評價體系,引導學生習慣面對沒有唯一解的模糊問題,鍛煉思維彈性,主動運用發(fā)散性思維能力,提升創(chuàng)造力。一份命題美術作業(yè),或者由自己設計并制作一份主題小報,都是已經極為尋常但恰恰符合這種思維培養(yǎng)方式的美育手段。因為對主題表現之選擇上的開放性,在設計思考過程中,兒童需要首先通過觀察和學習(即主要運用一般認知能力)理解并把握主題,之后在豐富但有限的日常材料(彩筆、彩紙、彩泥、吸管、卡紙、羽毛等)、表達內容(非唯一正確答案)、表達方式以及個人能力之間反復衡量,作出取舍。而這一過程從整體上涉及不同領域(比如主題與日常材料)之間知識的切換與對比,也就是思維的發(fā)散。最終,往往是那些對主題的把握不囿于慣常思維局限、表達方式不落窠臼的、能夠“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勝出,收獲諸如“有創(chuàng)造力”、“有新意”、“想象力豐富”、“很有美感”之類的評價。
“理想的教育是讓天性中所有的潛蓄力量都得盡量發(fā)揮,所有的本能都得平均調和發(fā)展,以造成一個全人?!边@句原本就是針對美育而生的論斷,于今日看來,其內涵或可得到再一次的更新。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隨著全社會對兒童“天性”及其中“所有的潛蓄力量”之理解的不斷深入,“全人”這一概念也在經歷不斷的補充和修正。其于今日所指的或許正是能夠適應知識巨變下未來社會發(fā)展需要的終身學習者——能夠進行創(chuàng)新性思考,能夠不斷提出有意義的問題,全面發(fā)展,不斷成長。從個人層面看,作為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類,我們的學習方式已在經歷著這樣的轉換:從簡單技能、知識掌握到批判性思考閱讀,提出有意義的問題并清晰有力地表達自身觀點,發(fā)現和使用信息解決復雜問題,成為終身學習者。從社會層面看,創(chuàng)造不僅僅是心理現象,更已成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超越多元化的社會形式成為某種價值與規(guī)范體系,推動著社會的發(fā)展。
(二)以美育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起源于古老儀式的藝術,其作用之一本就是將具有共同信仰與價值觀的成員緊密聯系在一起,提升社群凝聚力。這一傳統(tǒng)功用在今天仍然適用。在以美涵育兒童的過程中,集美育活動之包容性、反思性、集體性和多元化評價體系之優(yōu)點,我們能夠更為自由、靈活地運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資源,于祖國的下一代身上培育深厚的民族情感,凝聚民族精神力量。畢竟,通過現代化媒介、高科技手段得以呈現的新的審美對象(如AR景觀故事、動畫歷史人物等)鮮活生動,自帶親近感與切身參與感,更能吸引兒童沉浸其中,喚起其好奇與求知的本能去對其背后所承載的文化意義一探究竟?!爸腥A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是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也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wěn)腳跟的堅實根基?!敝腥A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承載著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無論何種歷史階段,始終在凝聚民族情感認同上發(fā)揮著無可比擬的功用。能將其內化為新時代中國兒童的日常生活與文化基礎,是時代之需。同時,五千年的中華文明向世界貢獻了豐富的思想資源與燦爛的文藝成果,深刻影響了世界文明的進程。將這些成果以各種形式世代傳遞下去,是時人之責。如果說,百年前的中國學人出于化解國家危難、破除社會進步阻礙之初衷而發(fā)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吶喊,那么,在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全面繁榮、人民安居樂業(yè)的今天,中國兒童美育工作就肩負起了更進一步的歷史使命——凝心鑄魂,傳承文化。
“時代”給予了兒童嶄新的面貌,更新了兒童美育的理論基礎,“生活”則是美育活動開展的永恒平臺與靈感來源,而屬于新時代中國兒童的美好生活本身恰恰植根于具有深厚歷史文化傳統(tǒng)積淀的中華大地上。因此,中國兒童美育的理論形態(tài)當中就必然包含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兒童日常生活之間關系的研究與思考。一方面,在從兒童之本真自然狀態(tài)向其成熟社會形態(tài)的過渡中,在其自我的逐步發(fā)展過程中,在與社會中其他個體的交互過程中,無處不在的傳統(tǒng)文化將通過中國兒童所身處的生活予境,以各種美學形式——觀賞、閱讀、聆聽等——不斷交織,直至完全融入他們的意義世界與生命邏輯,形成文化基因,代代相傳。另一方面,作為未來中國的主人,新時代的中國兒童只有充分接觸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資源,認識并了解自己所由生出的文化根基,方能更切實地感受到流淌在自己身上中華民族的血脈,建立更為積極而深刻的民族身份認同,成長為具有歷史責任感與使命感的新一代中華文明傳承者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合格接班人。
當前,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是新時代各項工作展開的總的基本原則。馬克思主義的教育主張認為,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實現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同時,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如果說這種“全面發(fā)展”包括人的個性、能力和知識等各個方面的協(xié)調發(fā)展,那么其對“自由發(fā)展”的補充則意在強調個體與他人、個體與群體的相互促進、和諧共處。這一主張兼顧人的身心智識發(fā)展,兼顧個體與社會的協(xié)同進步,是新時代培養(yǎng)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與接班人的總的綱領。從舊的兒童美育理論框架看,以狹義的個體自由為核心價值與教育目標的西方美育思想一直以來占據主導地位,其結果就是過分強調個體審美經驗,強調理性自律與個體發(fā)展,忽視了人作為社會中的一員與其所在群體間的互動關系。具體表現在針對兒童所開展的美育工作中,即對個人“特長”培養(yǎng)的過分注重。而與之相比,中國傳統(tǒng)美育觀念則更注重在個體自由與群體秩序之間保持平衡,通過追求集文化、品行與音韻美感三者之和諧于一身的“君子”之培養(yǎng),令美的價值貫穿家庭、國家、社會各個層面。顯然,這種以美育為始終的理想人格教育理念與馬克思主義的“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之主張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相同的底色。因此,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美育元素的挖掘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意味著對一種更為合理的亦即馬克思主義美育框架的建構,而豐富多樣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資源必將在其中發(fā)揮獨特且重要的作用。進一步講,對于新時代中國兒童研究特別是兒童哲學研究者而言,如果不能將中國兒童的身心發(fā)展、價值與意義等問題置入以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的現實語境當中,致力于對中國兒童獨特生活形態(tài)的揭示,就不過是對舊有兒童研究的又一次變相重復,其理論研究與實踐開展的必要性也終將受到質疑與挑戰(zhàn)。
原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5年第1期
來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5年0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