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威廉斯在《人類的偏見》一文中試圖為物種主義做出辯護。物種主義的核心觀點是,我們僅僅因為自己是人類物種的成員就值得特殊對待。本文試圖從三個方面對威廉斯的物種主義做一回應(yīng),即“物種主義是不是一種人道主義”“物種主義有沒有犯性別主義與種族主義的類似錯誤”以及“物種主義是不是一種無法逃脫的人類立場”。本文也試圖據(jù)此說明,哲學(xué)的主要任務(wù)并不是為我們根深蒂固的偏見辯護,而是質(zhì)疑這些偏見。
關(guān)鍵詞:物種主義人類的偏見反物種主義種族主義性別主義
一、導(dǎo)論
在B.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的《人類的偏見》一文中,他為物種主義立場做出了辯護。物種主義是一種僅僅因為他們是屬于自己的物種的成員就支持自己的物種的偏見。①在我們自己的物種是人類的情況下,物種主義即“人類的偏見”。威廉斯在該文末尾提出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假設(shè),為他的物種主義立場做出了一個有趣和有力的辯護。他假設(shè)了這樣一種場景:人類的星球即將被外星人占領(lǐng),這些外星人有比人類更美麗的外表,更聰明的頭腦和更卓越的行星治理經(jīng)驗,他們能夠預(yù)知什么樣的行為將產(chǎn)生最好的后果。不幸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人類是不可救藥的,只有消滅人類才會讓一切好起來。威廉斯說:“在這個時刻,似乎只有一個問題可以問:你站在誰的一邊?”(1)在威廉斯看來,反物種主義者似乎只能選擇站在外星人一邊,與外星人一起消滅人類;而物種主義者將選擇站在人類一邊,把外星人趕出地球。因此,物種主義是忠誠于人類的“人道主義”,而反物種主義則是不人道的,是違反人性的,是納粹主義的。
作為物種主義最重要的批評者,P.辛格(Peter Singer)的動物解放理論是威廉斯的主要攻擊對象。辛格對物種主義的一個重要批評是,物種主義犯了與種族主義、性別主義相似的錯誤。正如“一個人不是白種人”不是認(rèn)為他比其他人(白種人)更低級的原因,“它不屬于人類物種”也不是認(rèn)為它比人類更低級的原因。正如“她是女性”不是認(rèn)為她比其他人(男性)更低級的原因,“它不屬于人類物種”也不是認(rèn)為它比人類更低級的原 因。(2)對此,威廉斯的回應(yīng)是,物種主義與種族主義、性別主義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那就是,在我們與動物的關(guān)系中,“對我們而言,唯一的問題是那些動物應(yīng)該如何被對待”③,而當(dāng)白人男性問出“她們應(yīng)該被如何對待”的問題時就已經(jīng)犯了錯誤。在一篇對物種主義的回應(yīng)論文中,辛格重申,物種主義犯了與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相似的錯誤,并認(rèn)為這是為什么威廉斯的提議是錯誤的。(3)
但是根據(jù)什么理由,我們認(rèn)為人類的利益與其他物種的利益相比具有優(yōu)先性?對此,威廉斯的回答似乎是,我們不需要理由。或者,他認(rèn)為“我們是人類”就是一個充足的理由。因為這是一個我們無法逃脫的立場。(4)但是這也許并不是一個無法逃脫的立場。R.勞特立(Richard Routley)假設(shè)了一個這樣的場景:在宇宙大災(zāi)難后,最后的人類決定消滅周圍所有的動植物,包括樹木、森林和生態(tài)系統(tǒng)。如果物種主義是無法逃脫的,我們大概認(rèn)為這些最后的人類的做法是無可指摘的。但事實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就算人類終將消失,我們生活于其中的自然和環(huán)境本身仍然是有價值的,消滅它們是錯誤的。(5)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并不總是擁有物種主義的道德直覺,物種主義并非一個我們無法逃脫的立場。
以上述討論為出發(fā)點,本文擬從三個方面對威廉斯的物種主義或“人類的偏見”做一回應(yīng),即探討“物種主義是不是一種人道主義”“物種主義是否犯了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類似錯誤”和“物種主義是否是無法逃脫的人類立場”。本文也將考慮對以上論證的兩個可能反駁并對此作出回應(yīng)。最后,本文將試圖據(jù)此表明,哲學(xué)的主要任務(wù)并不是為我們根深蒂固的偏見做辯護,這些偏見完全有可能是毫無根據(jù)和任意的。哲學(xué)的主要任務(wù)應(yīng)該是“質(zhì)疑這個時代的基本假 設(shè)”(6)。
二、物種主義是不是一種人道主義?
毋庸置疑,物種主義是一種人類的偏見,這種偏見認(rèn)為人類的利益與其他物種的利益相比具有優(yōu)先性。因此在我們被問及“你站在誰的一邊”時,物種主義的回答是:我站在人類的一邊。而如果有人竟然選擇與外星人一起消滅人類,那這一選擇似乎是反人類的,不人道的,是納粹主義的。這個刁鉆的問題不禁讓我們想起一些人對懷疑論者的一個回應(yīng),這些人說,如果你不相信外物存在,你面前是懸崖,你敢跳下去嗎?如果你選擇不跳下去,那你就是自相矛盾的,你在本質(zhì)上仍然不是一個懷疑論者;而如果你選擇硬著頭皮(bite the bullet)跳下去,那你可能遭遇非常嚴(yán)重的后果。威廉斯的問題也似乎同樣讓他的對手陷入兩難之中。如果他選擇站在人類一邊,那他就是自相矛盾的,他在本質(zhì)上仍然是一個物種主義者;如果他選擇站在外星人一邊,那他就陷入了反人類和非人道的納粹主義立場。
在回答威廉斯的問題之前,讓我們假設(shè)這樣一個場景:人類即將占領(lǐng)A星人的星球,相比A星人,人類有更美麗的外表,更聰明的頭腦和更卓越的行星治理經(jīng)驗。人類可以預(yù)知什么樣的行為將對A星球產(chǎn)生最好的后果。不幸的是,人類發(fā)現(xiàn),A星人是不可救藥的,只有徹底消滅A星人才能讓一切好起來?,F(xiàn)在再讓我們提出威廉斯的問題:你站在誰的一邊?你是與人類站在一起,消滅A星人;還是與A星人團結(jié)起來,消滅人類?我想,我們中的很多人很難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與人類站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僅僅“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我就有理由與人類站在一起,消滅A星人,看起來似乎是一個不夠充分的理由。
威廉斯等物種主義者可能辯駁,假如A星人的臉長得像蟲子一樣,那么雖然他們擁有仁慈和善良的品格,假如他們的目標(biāo)是給世界帶來更多的惡心感,那么我們?nèi)匀痪芙^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我們有理由消滅他們。(7)就像我們最熟悉的格林童話中講的青蛙王子的故事,雖然王子的品格一直是仁慈和善良的,他幫助公主找回了掉入水中的金球,但是在他的外貌長得像青蛙時,在他變成帥氣英俊的王子之前,美麗動人的公主就有理由嫌棄他和討厭他,不與他成為朋友,不跟他一起玩。但是我們中的很多人真的贊同公主的行為嗎?我們也許理解和同情公主聽到一只青蛙想要跟她成為朋友,想要她喜歡他時的錯愕和厭惡,甚至惡心。但是我們?nèi)匀煌鈬醯恼f法,我們不應(yīng)該鄙視在我們困難時幫助過我們的人,即使他長得像一只青蛙。
現(xiàn)在讓我們假設(shè)A星人就是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動物,例如大猩猩。大猩猩沒有人類這么美麗的外表,也沒有人類這么聰明的頭腦,更缺乏卓越的生態(tài)治理經(jīng)驗。人類可以預(yù)知什么樣的行為將產(chǎn)生最好的后果。而不幸的是,人類發(fā)現(xiàn),大猩猩的泛濫給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了嚴(yán)重的災(zāi)難,只有消滅大猩猩才能讓生態(tài)系統(tǒng)恢復(fù)如初?;氐酵沟膯栴}:我們站在誰的一邊?我們是站在人類一邊,支持消滅大猩猩;還是站在大猩猩一邊,反對人類?持有人類的偏見的人或者所謂的物種主義者,可能認(rèn)為人類相比大猩猩之類的動物更具有重要性,所以當(dāng)大猩猩給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危害時,這些人支持消滅大猩猩來維系生態(tài)環(huán)境。但是如果我們把大猩猩替換成人類呢?假如人口的增長給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巨大的壓力,當(dāng)消滅人類才能維系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正常運轉(zhuǎn)時,這些物種主義者是否會支持消滅人類?這時,認(rèn)為人類比生態(tài)系統(tǒng)更加重要的物種主義者將拒絕消滅人類,雖然從維系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角度看來,這是正確的做法。
因此,C.戴蒙德(Cora Diamond)等認(rèn)為物種主義與環(huán)境保護主義或動物保護主義一致的人應(yīng)該警惕,這種一致性只有在保護環(huán)境或保護動物有利于人類的利益時才出現(xiàn)。(8)當(dāng)人類的利益與動物的利益或環(huán)境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一個前后一致的物種主義者,必定會選擇偏好人類的利益超過動物的利益或環(huán)境的利益。所以在這些沖突發(fā)生時,為了人類物種的利益,其他物種的利益可能被忽視,甚至被傷害。(9)而對此物種主義者提供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我們是人類!”但是,僅僅這一個理由不能證成我們對其他物種的傷害,我們需要其他的理由。如果我們僅僅基于這一個理由就傷害其他物種,那么我們對其他物種的感受就是不敏感的,我們也因此并不是人道的。在這個意義上說,物種主義并不是一種人道主義,它也有可能是非人道的納粹主義行徑。
三、物種主義是否犯了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類似錯誤?
歸根結(jié)底,我們的問題是:為什么僅僅“我們是人類”就是我們值得特殊對待的理由?或者說,為什么僅僅“我們是人類”就是我們的利益優(yōu)先于其他物種的利益的理由?威廉斯深刻意識到,從宇宙視角看來,“人類絕對重要性的觀念似乎已經(jīng)消亡,或者正在消亡”(10)。對于宇宙而言,人類是渺小的。B.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自由人的崇拜》(“A Free Man's Worship”)一文中就談到了人類生命的短暫,地球的渺小和宇宙的浩瀚。F.拉姆齊(Frank Ramsey)曾開玩笑說,他對于宇宙的印象遠沒有他的朋友那么深刻,這大概是因為他有240磅重。但是威廉斯強調(diào),我們并不是從宇宙視角來看待自己的特殊重要性,我們是從“我們”的視角來看待自己的特殊重要性。(11)僅僅“他是人類的一員”或者“他是我們中的一員”就足夠使得她受到特殊的對待。被告知有人失陷在熊熊燃燒的大樓中,就是我們動員所有力量去營救他們的充分理由。(12)
但辛格認(rèn)為,“他是人類中的一員”與他的種族、性別一樣,與他受到何種對待不相關(guān)。(13)辛格的問題是,與動物相比,人類有什么獨特的特征使得他們應(yīng)該得到特殊的對待?(14)人類的獨特性在于他們具有理性或反思能力嗎?例如,威廉斯認(rèn)為動物與人的區(qū)別在于“它們不能尋求或理解理由”(15)??梢恍﹦游铮绾谛尚苫蚬奉愐簿哂欣硇曰蚍此寄芰?。一只金毛巡回犬能在三條路線中篩除其中兩條路線,選擇正確的路線找到自己的目標(biāo)。而幾個月大的嬰兒和智障的成年人卻沒有理性和反思能力,他們“不能尋求或理解理由”?;蛘呷祟惖莫毺匦栽谟谒麄兙哂姓Z言能力,以至于受壓迫的群體可以為自己發(fā)聲,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⑥但幾個月大的嬰兒和言語障礙人士也沒有語言能力,他們也無法為自己發(fā)聲,需要其他人為他們代言。甚至幾乎所有人都無法自己提出法律訴求,他們?nèi)狈ο嚓P(guān)的法律知識,必須通過律師來提出自己的訴求。威廉斯說,在談?wù)撐覀兣c動物的關(guān)系時,對我們而言唯一的道德問題是“我們應(yīng)該如何對待他們”⑦。但在此,“我們”與“他們”的界限到底何在?
努斯鮑姆認(rèn)為我們不僅不能在我們自己的物種和“像我們”的動物(猿類、大象、鯨魚和狗等)之間劃出界限,我們甚至無法在我們已知“像我們”的動物和其他被認(rèn)為缺乏智力的動物之間劃出界限,因為每一種動物都在努力過一種繁興的生活,“智力體現(xiàn)為多種多樣令人著迷的形式”(16)。努斯鮑姆舉了幾個過著繁興生活的動物的例子,其中一個動人的案例是母象弗吉尼亞。大象科學(xué)家J.普爾(Joyce Poole)在其回憶錄《與大象一起成長》(Coming of Age with Elephants)中寫下了弗吉尼亞的故事。她是一頭喜歡聽喬伊斯唱歌,有著琥珀色大眼睛的母象。她經(jīng)常在肯尼亞安博塞利國家公園的草原上散步。她剛出生的象寶寶在她的肚皮下走動。努斯鮑姆讓我們想象弗吉尼亞的死亡場景,她的象牙被鋸掉,臉上留下兩個血淋淋的洞。其他大象試圖用鼻子扶起她的身體,卻發(fā)現(xiàn)她一動不動。最終這些大象確認(rèn)了她的死亡,把土和草灑在她的身體上。弗吉尼亞的象寶寶消失了,也許被販賣到美國某個不關(guān)心動物來源的動物園。
威廉斯等物種主義者可能辯駁,雖然我們與動物的唯一關(guān)系是“我們應(yīng)該如何對待他們”,但是忽視動物的利益和殘忍對待動物的做法顯然不是正確對待他們的方式。并不是每個物種主義者都贊成為了人類的經(jīng)濟利益殘忍地對待、甚至殺害動物,特別是像母象弗吉尼亞這樣“像我們”的動物。畢竟,威廉斯認(rèn)為,物種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而殘忍地對待動物是不人道的。但是為什么我們不應(yīng)該如此對待他們(其他動物) 威廉斯可能給出一些基于人類的偏見的理由,例如,這樣做體現(xiàn)并助長了人類的殘忍品格,損害了個人的完整性。但是“他是我們中的一員”卻絕不是其中一個理由。
辛格和努斯鮑姆試圖模糊的,正是威廉斯所強調(diào)的,在“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涇渭分明的界限和區(qū)分。威廉斯拒絕承認(rèn)物種主義和種族主義、性別主義的相似性,是因為他認(rèn)為在人類和其他動物之間存在真正的區(qū)別,而在白種人和其他人種之間、在女性和男性之間卻不存在真正的區(qū)別。威廉斯認(rèn)為人類之所以區(qū)別于其他物種,在于人類能夠“尋求或理解理由”,可以使用語言提出自己的訴求,而其他動物則不能。他認(rèn)為白種人和其他人種、女性和男性之間之所以沒有這種區(qū)分,是因為不管他們皮膚的顏色是什么,不管他們的性別是什么,他們都是“我們”中的一員,而其他動物則屬于“他們”。
但是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在人類和其他動物之間并不存在威廉斯所謂的真正區(qū)別,那些通常被看作是人類與動物的真正區(qū)別的特征,例如理性能力和語言能力,并不為所有人所共有,但卻是一些動物所擁有的。并且,為什么我們要強調(diào)“我們”與“他們”(其他動物)的區(qū)別呢?如果黑皮膚和女性不是一個人遭受虐待和忽視的理由,為什么“它是其他物種的成員”可以成為其他動物遭受虐待和忽視的理由?辛格強調(diào),其他動物和人一樣值得平等的考慮,因為它們都具有感受能力,能感受痛苦。邊沁說:“問題不是它們能否說理或說話,而是它們能感知痛苦嗎?”(17)努斯鮑姆在這一點上同意辛格和邊沁的觀點,即其他動物和人類一樣都具有感受能力,因此值得平等的考慮。(18)
也許這一天終會到來,母象弗吉尼亞或其他動物的困境被我們看見,并且我們認(rèn)為“他是我們中的一員”就是一個充足的理由讓我們動用所有的資源去營救他。這時我們不再強調(diào)“我們”和“他們”(其他動物)之間的區(qū)分,也不再認(rèn)為人類與動物的唯一關(guān)系是“我們應(yīng)該如何對待他們”。
四、物種主義是否是無法逃脫的人類立場?
至此,關(guān)于為什么物種主義是錯誤的,我們已提出了兩個理由。第一,根據(jù)我們模擬威廉斯的外星人假設(shè)提出的三個假設(shè),我們認(rèn)為僅僅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不是偏好人類的利益超過其他物種的利益的理由。在與環(huán)境保護或動物保護背道而馳時,物種主義完全可能導(dǎo)致一種非人道的納粹主義立場。第二,威廉斯試圖避開辛格對物種主義類似于種族主義與性別主義的批評,強調(diào)人類與其他動物存在真正的區(qū)別,即人類能尋求和理解理由,以及人類能使用語言來提出訴求,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但是這些能力并非所有人所共有的,也非人類所獨有。當(dāng)威廉斯說,我們與其他動物的唯一關(guān)系是“我們?nèi)绾螌Υ麄儭睍r,他已犯下了物種主義的錯誤。
但是威廉斯可能回應(yīng),對于我們而言,物種主義是無法逃脫的立場。如果當(dāng)我們把自己的物種的利益置于其他物種利益之上,或者當(dāng)我們把我們與其他動物的關(guān)系看成我們與他們的關(guān)系時,我們就犯下了物種主義的錯誤,那么這種錯誤不過是一種偏見,一種作為人類無法逃脫的偏見。在回答人類的偏見是否最終無法逃脫時,威廉斯回到了他的外星人假設(shè)。在仁慈和極具星球管理能力的外星人到來之際,作為人類,我們選擇成為合作者,與他們一起消滅人類,還是成為抵抗者,把外星人趕出地球?假如我們選擇成為抵抗者,那么我們當(dāng)然持有人類的偏見。但就算我們選擇成為合作者,威廉斯認(rèn)為,我們也無法逃脫人類的偏見。
威廉斯認(rèn)為辛格等功利主義者將選擇成為合作者,消滅人類,因為這樣做可以帶來最好的后果。但是即使他們選擇成為合作者,他們也必須使用人類可理解的語言和論證。如果這些語言和論證是人類所獨有的,那么悖論的是,合作者根本無法與外星人合作。所以合作者必須使用外星人和人類都能夠理解的語言和論證。但是即使他們使用雙方都可理解的論證,也不能保證外星人和人類可以和平地生活在一起——我們與他們的差異可能如此之大(想象長得像蟲子的A星人),以至于也許最終我們只能與他們訂下互不侵犯的協(xié)定,過著互不打擾的生活。就像公主與青蛙不能成為朋友一樣。但是也許存在一個我們可以訴諸的更普遍的道德原則(例如功利原則),這個普遍道德原則承擔(dān)著青蛙王子的故事中的國王的角色。他告訴我們,我們必須逃脫自己的地域偏見,超越我們的人類的偏見,真誠地接納外星人,與他們合作。對此,威廉斯的回答是:“結(jié)果很可能是,你或者陷入自我欺騙,如果你認(rèn)為你成功了;或者陷入自我厭惡或自我鄙視,如果你承認(rèn)你終將失敗。”(19)
因此,在威廉斯看來,物種主義與其說是一種統(tǒng)帥其他道德原則的至高無上的道德原則,不如說是一個我們都必須承認(rèn)的倫理事實。它是我們?nèi)祟悷o法逃脫的偏見。辛格等功利主義者所忽視的正是真實世界和人類生活的這種復(fù)雜性。(20)功利主義試圖用一種簡單但又過于苛刻的原則來要求所有人,其結(jié)果是,或者人類陷入自我欺騙,認(rèn)為自己可以成為合作者,與外星人一起消滅人類;或者人類陷入自我厭惡和自我鄙視,因為人類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擺脫自己的物種偏見,成為合作者,與外星人一起消滅人類。
如果不管怎樣我們都無法擺脫人類的偏見,那么我們當(dāng)然不能說物種主義是錯誤的。并且就算物種主義是錯誤的,我們也應(yīng)該把它當(dāng)作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來接受。對于威廉斯的問題“你站在誰的一邊”,正確的答案不在于理解“我應(yīng)該做什么”,而是理解“我是誰”。這種關(guān)于“我是誰”的自我理解,與我占有什么偶然屬性不是一回事。它是我從偶然性的變遷中拯救出來的一種自我連續(xù)性,使我擁有尊嚴(yán)和完整性。正是因為奧德賽在進行他的艱難旅途之前就預(yù)設(shè)了關(guān)于他是誰的自我理解,并且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他才能克服重重困難,以他最開始所是的那同一個身份返回家園。
這大概是威廉斯想要給出的回答。我們無法改正人類的偏見,因為我們無法修改關(guān)于“我是誰”的自我定義,這種自我定義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被預(yù)設(shè)好了。但是這種回答似乎太過倉促。如果威廉斯要為人類的偏見做進一步論證,那么他必須論證,人類為自己的物種偏見承擔(dān)責(zé)任并盡可能管理好自己的生活的要求是不合理的。但是要作出這一論證,就必須預(yù)設(shè)人們的偏見是不受控制的、任意的。但是大多數(shù)人卻承認(rèn),我們擁有為我們的目的承擔(dān)責(zé)任的能力,這種能力是盧梭所描述的自由個體運用理性引導(dǎo)自己的欲望的能力(21),也是羅爾斯所說的人的理性能力的一部分,即我們擁有能夠形成、選擇和修改我們的善觀念的道德能力。(22)如果人們以自己無法逃脫人類的偏見為借口,拒絕考慮其他物種的利益,那么看起來這種行為才是自我欺騙。
最后,讓我們回到勞特立的宇宙大災(zāi)難假設(shè)。假如在宇宙大災(zāi)難后,最后的人決定消滅自己周圍所有的生命,包括動物、植物和其他一切物種。從人類的偏見看來,這種做法是無可指摘的。但是根據(jù)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直覺,這種行為卻是錯誤的。所以,看起來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擁有一種反物種主義的直覺,我們可以逃離人類的偏見,認(rèn)可我們周圍的動物、植物,我們的自然和環(huán)境本身的價值。(23)
威廉斯等物種主義者可能辯駁,我們大多數(shù)人之所以擁有“消滅周圍的一切生物的做法是錯誤的”這一直覺,是因為我們?nèi)匀粴埩糁祟惾詫⒗^續(xù)存在的幻覺,因此我們認(rèn)為對周圍環(huán)境的破壞對人類是有害的。根據(jù)這一反駁,我們之所以擁有這種直覺正是因為我們的人類偏見,我們無法逃離這種偏見。
但是勞特立假設(shè),就算是在人類利益完全不相關(guān)的情況下,在最后的人死亡后人類將不再存在的情況下,我們大多數(shù)人仍然擁有“消滅周圍的動植物和其他物種是錯誤的”這一直覺。正是這種與我們?nèi)祟惖奈锓N偏見相沖突的反物種主義直覺的存在,讓我們堅信羅爾斯等人的判斷是正確的,我們擁有糾正人類偏見的理性能力和自主能力。我們可以把自身與人類利益拉開距離,把其他動物當(dāng)作“我們”中的一員看待,同情他們的遭遇,對他們的感受具有敏感性。這種反物種主義立場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立場,它避免了性別主義和種族主義的錯誤。
五、反駁與回應(yīng)
針對以上論證,可能有如下反駁。(24)第一,在第三個場景中,我們假定在大猩猩泛濫導(dǎo)致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不穩(wěn)定時,我們中的一部分人的直覺是我們不會為了維系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穩(wěn)定選擇消滅大猩猩,因為我們覺得大猩猩的生命與人類的生命一樣是有價值的,消滅大猩猩的行為是不人道的納粹主義行徑。但是有人可能反駁,因為我們都持有人類的偏見,所以在大猩猩這個物種威脅人類的生存時,我們將選擇消滅大猩猩來保存我們自己的物種。正如在第一個場景中,當(dāng)外星人來襲威脅人類物種的保存時,我們大多數(shù)人將選擇團結(jié)起來消滅外星人。這種偏見在我們的心靈中是根深蒂固和無法擺脫的,正如假設(shè)我是荒漠的孤獨旅行者,我們只有在看到其他人類時才會喜極而泣,不會在看到一只狗時喜極而泣一樣。
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涉及的一個根本問題是:根據(jù)什么我們認(rèn)為人類的生命相比動物而言更有價值?或者人類的何種獨特性使得我們賦予他們更高的道德地位?是人類的理性和反思能力使得他們區(qū)別于其他的動物嗎?還是人類的語言能力,他們可以提出自己的訴求,保護自己的權(quán)利?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人類與其他動物之間并沒有真正的區(qū)別,這些在威廉斯看來區(qū)別于人類和其他動物的特征,并不是人類所獨有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的特征。因此,人類并沒有什么獨特的特征使得他區(qū)別于其他動物,使人類具有獨特的道德地位,使我們必須優(yōu)先考慮人類而不是其他動物的利益。
第二個反駁是:人與動物之間確實存在真正的區(qū)別,不管其他動物看起來具有何種理性能力或語言能力,他們都不可能跟我們談?wù)摰赖抡軐W(xué)。并且,其他動物也無法成為道德行為者(moral agent),他們沒有自我意識,也缺乏自由意志,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因此威廉斯是正確的,我們與動物的唯一關(guān)系是“我們應(yīng)該如何對待他們”。
我們對此的回應(yīng)是,一方面,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跟我們談?wù)摰赖抡軐W(xué)”的理性與語言能力。幾個月大的嬰兒不具有這些能力,智力障礙者和語言障礙者也不具有這些能力。也許威廉斯可以反駁說,嬰兒具有如此這般的潛能,他們是可以擁有這些理性與語言能力的潛在的道德行為者。但是智力障礙者和語言障礙者呢?他們并沒有這樣的潛能,他們永遠也無法擁有這些能力。因此,認(rèn)為人與動物之間的真正區(qū)別在于人類擁有理性和語言能力而其他動物沒有的說法把這些人排除出了人類的行列。另一方面,在一些案例中,人類從其他動物(而不是人)身上接受到更多的善意。在這些例子中,人類是被動接受動物的對待,而不是主動對待動物的。例如,努斯鮑姆曾講述一個被迫嫁給一個年長她許多的男人的少女艾菲的故事。她因為婚姻的乏味曾陷入一段婚外情,但她很快終止了這段感情并試圖修復(fù)自己的婚姻。在與她的丈夫幸福生活了八年后,她的丈夫找到了她當(dāng)初婚外情的證據(jù)并離開了她。在她晚年時,只有一只狗陪伴在她身邊。(25)我相信,艾菲在荒漠獨自旅行時,應(yīng)該更期待看到一只狗,而不是一個人。在一些情況下,“忠誠于人類”的偏見看起來如此荒謬,我們甚至忍不住問:我們到底要忠誠于人類的何種特征?有時我們在動物身上比在人身上更多地看到忠誠、善良和友愛這些良好的品質(zhì)。
最后,有人認(rèn)為以人為中心的物種主義可以有很多辯護的路徑,指出人和動物的區(qū)別,只是其中一種。例如,我們可以根據(jù)人權(quán)辯護的利益理論或人的內(nèi)在價值理論等來為其辯護。另外,即使人和動物之間在諸多性質(zhì)上只有量的區(qū)別,而且這種區(qū)別無法為人和動物在質(zhì)的方面的差異對待辯護,并不意味著人權(quán)得不到辯護;類似地,它也并不意味著我們要賦予動物權(quán)利,或者給予人和動物平等對待。對于這一質(zhì)疑,一方面,我們認(rèn)為為物種主義辯護的利益理論或人的內(nèi)在價值理論歸根結(jié)底仍將訴諸人和動物的區(qū)分。當(dāng)被問及“人的利益為什么比動物的利益重要”或者“為什么人具有內(nèi)在價值而動物不具有”時,這些理論家仍將回到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另一方面,本文并不試圖證明“人權(quán)無法得到辯護”“我們要賦予動物權(quán)利”,或者“我們應(yīng)該給予人和動物平等對待”。本文僅僅試圖證明人和動物值得平等考慮。認(rèn)為動物應(yīng)該具有與人同等權(quán)利的說法是荒謬的。沒有人認(rèn)為動物應(yīng)該與人同等地?fù)碛型镀睓?quán)。但是我們確實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同等地考慮動物的痛苦和人的痛苦,不能僅僅因為它是動物,就虐待它、忽視它。
六、結(jié)論
我們承認(rèn)物種主義是一種具有挑戰(zhàn)性的人類偏見,它看起來甚至是無法擺脫的,是內(nèi)嵌于關(guān)于“我是誰”的自我理解之中的,是復(fù)雜的現(xiàn)實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哲學(xué)的主要任務(wù),不是為我們固有的、根深蒂固的偏見辯護,而是挑戰(zhàn)這些我們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的假設(shè)。(26)作為具有理性能力的自主個體,我們總是能夠運用自己的理性,與人類的偏見拉開距離,我們可以拒絕威廉斯的“我們”與“他們”(其他動物)的區(qū)分,把其他動物看成是“我們”中的一員,把他們看成是值得平等考慮的道德共同體的成員。物種主義不是一種人道主義,而是一種把人類利益置于其他物種利益之上的錯誤實踐。
【注釋】
① Cf.Peter Singer & Helga Kuhse,“The Moral Status of the Embryo”,in Unsanctifying Human Life,Helga Kuhse ed.,Blackwell,2002,p.184.
(1) ③ Bernard Williams,“The Human Prejudice”,in Philosophy as a Humanistic Discipline,A.W.Moore e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152;p.148.
(2) 參見辛格:《動物解放》,祖述憲譯,中信出版社,2018,第2—12頁。
(3) Cf.Peter Singer,“Why Speciesism is Wrong”,Journal of Applied Philosophy 31 (2016):p.31.
(4) Cf.Bernard Williams,“The Human Prejudice”,in Philosophy as a Humanistic Discipline,A.W.Moore e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151.
(5) 參見阿特菲爾德:《環(huán)境倫理學(xué)》,毛興貴譯,譯林出版社,2022,第5頁。
(6) Peter Singer,“All Animals Are Equal”,in Applied Ethics,Peter Singer 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225.
(7) Cf.Bernard Williams,“The Human Prejudice”,in Philosophy as a Humanistic Discipline,A.W.Moore e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149.
(8) Cf.Cora Diamond,“Bernard Williams on the Human Prejudice”,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41 (2018):p.380;參見魏犇群:《物種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世界哲學(xué)》2022年第2期。
(9) Cf.Jeff McMahan,“Bernard Williams:A Reminiscence”,in The Moral Philosophy of Bernard Williams,Alexandra Perry and Chris Herrera eds.,Cambridge Scholars,2013,p.20.
(10) Bernard Williams,“The Human Prejudice”,in Philosophy as a Humanistic Discipline,A.W.Moore e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137.
(11) 參見威廉斯:《倫理學(xué)與哲學(xué)的限度》,陳嘉映譯,商務(wù)印書館,2017,第144—145頁;Cf.Bernard Williams,Ethics and the Limits of Philosoph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p.118.
(12) ⑥ Cf.Bernard Williams,“The Human Prejudice”,in Philosophy as a Humanistic Discipline,A.W.Moore e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142;p.141.
(13) Cf.Gerald Lang,“Discrimination,Partial Concern and Arbitrariness”,in Luck,Value,and Commitment:Themes from the Ethics of Bernard Williams,Ulrike Heuer and Gerald Lang ed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298.
(14) Cf.Peter Singer,“Reply to Bernard Williams”,in Peter Singer Under Fire,Jeffrey Schaler ed.,Open Court,2009,pp.97-101.
(15) ⑦ Bernard Williams,“The Human Prejudice”,in Philosophy as a Humanistic Discipline,A.W.Moore e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141;p.141.
(16) 努斯鮑姆:《為動物的正義》,王珀譯,中信出版社,2024,第6頁。
(17) 辛格:《動物解放》,祖述憲譯,中信出版社,2018,第10頁。
(18) 參見努斯鮑姆:《為動物的正義》,王珀譯,中信出版社,2024,第88—89頁。
(19) Bernard Williams,“The Human Prejudice”,in Philosophy as a Humanistic Discipline,A.W.Moore e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152.
(20) 參見斯瑪特、威廉斯:《功利主義:贊成與反對》,勞東燕、劉濤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8,第275頁。
(21) 參見王幸華:《自尊的倫理學(xué)》,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22,第64頁;Cf.Xinghua Wang,“Amour-Propre in Rousseau:The Tie that Binds”,The Philosophical Forum 49 (2018):p.441.
(22) Cf.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10;John Rawls,Justice as Fairness:A Restatemen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6-7;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p.50.
(23) 參見阿特菲爾德:《環(huán)境倫理學(xué)》,毛興貴譯,譯林出版社,2022,第5—6頁。
(24)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并不試圖考慮所有的可能反駁,而只考慮最根本和最有挑戰(zhàn)性的兩個反駁。
(25) 參見努斯鮑姆:《為動物的正義》,王珀譯,中信出版社,2024,第121—122頁。
(26) Cf.Peter Singer,“All Animals are Equal”,in Applied Ethics,Peter Singer 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225.
原載: 《世界哲學(xué)》2025年第2期